李正权
下弦月才从涂山上升起不久,雾就开始躁动。最早的雾可能是在铜锣峡里生成的,然后沿着长江向山城袭来。那时,城市还在梦中,山城还在沉睡,连灯光也睡眼惺忪。只有朝天门已经苏醒,过江轮渡拉响了第一声汽笛,开往汉口、上海的客轮已经灯火辉煌。那高高的石梯上,奔跑着匆匆的乘客。突然,有人发现,雾来了。那雾横亘在江面上,灰白色的,像钱塘江的大潮,滚滚而来。雾过处,灯光不见了,山不见了,江面也不见了。顷刻,雾就卷到两江汇合处,然后兵分两路,继续向长江上游,向嘉陵江卷去。雾太厉害,像山洪暴发,沸沸扬扬的,片刻便将长江嘉陵江淹没,然后又向那灯山涌去。雾从江边涌上朝天门,涌上小什字,涌到解放碑,涌到七星岗。可能是后续的雾还没赶到,雾停在枇杷山半山腰上,山城变成茫茫雾海。
天还没亮,雾浓浓的,黑黑的。新世纪前,重庆的交通依赖于水运,朝天门是重庆城醒得最早的地方。船不能开了,码头上那些赶早的人唉声叹气,呆在石梯上无可奈何。石梯上的人虽多,雾却将他们完全隔离,让人只能感觉身边似乎有一个个人影。一对情侣相互拥抱着,却看不清对方的脸,更看不清对方的眼。路过的人听见他们亲吻的声响,回头看看,看到的竟然只有一个身影,只是比其他身影显得庞大一些而已。雾是冷的,冷冷的,从人的衣领、袖口、裤脚以及所有可能的地方,往人的身体里钻,似乎也想暖和暖和,却让人忍不住打着寒噤。扛不住的,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,把雾骇了一跳,似乎后退了一下,但又立即涌上来,将那人抱得更加紧紧的,让他不得动弹。他终于忍受不了,转身向坡上走去。去找一个能够躲避冷雾的地方,或者干脆回家。
要看雾,得到高处去,例如南山,例如枇杷山红星亭,例如鹅岭瞰胜楼。那时,天渐渐亮起来,白茫茫的。雾特别浓的地方,便成灰色。朝晖映照下,又金碧辉煌的,极富层次。雾海无边无际,浩浩荡荡,起伏震动,似怒涛汹涌,如狂澜翻卷。那南山,那鹅岭,那枇杷山只剩下山顶,像海中的神山仙岛。那如林的高楼大厦从雾海中冒出来,像神话中的琼阁仙宫。还有那高高的塔吊站在雾海里,一动不动,使人平添许多遐想。
雾越来越大,向山坡袭来,那岩那树便裹上银纱,朦朦胧胧的,似显非显。山谷有风,那雾又败退下去,那岩那树又清晰起来。雾不服输,又涌上来,风又加劲,雾又退回去,雾和风争斗着,那雾海也就沸腾着,潮涨潮落,那神山仙岛便一会儿大一会儿小,那琼阁仙宫便一会儿高一会儿矮。开始时很静很静,那城市的噪音似乎被雾打湿了声音,传不到山上来。只有偶尔几声喇叭突破重围,从雾海底传来,显得越发清脆。雾起伏着,充满了生机活力。雾变幻着,展现着山城的壮观美貌。
太阳终于从云层中钻出来,红通通的。雾开始消散。不,不是一点点退下去,而是在你没注意的时候,那风,那阳光一下便把那雾撕裂,让整个山城显露在你眼前。经过雾的洗礼,山城更清秀。那如林的高楼以及那红红绿绿的广告牌被洗得干干净净,在阳光下闪闪烁烁。汽笛长呜,车声嘹亮,水中岸上全都热闹起来,那是一种让人激动的沸腾。困在朝天门的乘客终于长出了一口气,急匆匆跑下那坡陡峭的石梯,跑上趸船,跑上轮渡,跑上客轮,奔赴各自的生活。天蓝蓝的,太阳红红的,山城暖暖的——满城大雾兆天晴,这是一个好日子。
作者简介:李正权,重庆市作协会员。

